岑桉拎了挺多东西,腾不开手,干脆用手背摁了下门铃。老房子隔音差,里面欢声笑语和春晚开场的歌舞连成一片,估计是没听见。他刚要再按一次,就听到一阵脚步声,由远及近,同时响起一个低沉得稍显冷淡的声音,“我去开门。”他心说别吧。然而,事物客观发展的规律向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。门开了,后面出现他弟那张臭得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的脸。他不由在心里长叹了一声。岑殊看也没看他一眼,转身就进了屋,连林碧云在里面问,是岑桉到了吗,也没回她的话。弄得岑桉还挺尴尬的,虽然他本来也没指望他弟能帮他什么忙。好在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,岑桉刚把东西放客厅里,让他那群表弟表妹认领了各自的新年礼物,他大姨就热情地招呼他,来来来,先打两圈麻将。“怎么现在才回来啊,不等到你我们可都不敢开饭。”“就是,学校的工作真有那么忙啊?老李你看这孩子,一看就没睡好……”自从岑桉他爸去年脑梗去世之后,他这一大家子亲戚就约好了每年都来他家过年,说是热闹。“没办法啊,这不高三了吗,”岑桉都快一年没碰过这玩意儿了,手生得很,“过两天又赶上百日誓师,初八我就得返校了。”“这么赶?我还说给你介绍个对象,你俩什么时候有空吃个饭呢!”“谢谢小姨,”岑桉笑了笑,随手打出去一张牌,“但我真挺忙的,就别耽误人家姑娘了吧。”“你这臭小子,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想什么,你要真有那心思,我就不信你挤不出时、诶等等!三万大四喜糊了!给钱,给钱!”小姨兴奋得红光满面,岑桉把牌推进去洗,他大姨坐他对面,皱眉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,“手气突然这么好?别是你小子故意点炮……”岑桉眉梢一挑,只当没听到。过年的牌打得都大,玩的就是一个刺激,渐渐那几个小辈也不玩游戏了,看不懂也凑过来看,几圈下来岑桉双手合十连连求饶,说什么也不打了,要去厨房换他妈过来。他小姨还有些意犹未尽:“真不打了啊……”林碧云在围裙上揩了揩手,叮嘱他:“其他都弄好了,只剩两个菜,你炒了就过来。”转头看见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,偏偏有个人坐在一边玩手机,顿时气不打一处来:“臭小子整天就知道打游戏,一点也不知道合群,快去,去厨房里帮你哥炒菜!”岑桉这才看了他弟一眼。岑殊坐在沙发里巍然不动,低着头,游戏声音开得还挺大,给林碧云气得作势要打,岑桉诶了一声,还反过来说她,“大过年的,你管人家玩游戏干啥。”于是林碧云瞪了他一眼,看样子是迁怒到了他身上,“你就惯着他吧!”岑桉也不怵她,又说笑了几句,引火烧身之前躲进了厨房。林碧云总算得空,坐下来剥了个橘子,看见岑殊游戏也不打了,表情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,乐了,问他:“怎么不继续了?”“……没意思。”怎么就没意思了?林碧云觉得可真稀奇,还要再问,就听见岑桉在厨房里喊:“来个人帮我扒蒜呗。”“坏了把这茬给忘了!”林碧云刚要起身,就被岑殊给拦住了,“我去吧。”他走进厨房,岑桉正系着围裙炒菜,黑色毛衣裹出他肩背隆起的轮廓。岑殊取出一整颗蒜,站在他旁边剥,动作间他们的手臂会碰到一起,岑桉把锅里的菜盛在盘子里,然后看向他。“你不打算往旁边挪挪吗?”岑殊背都绷紧了,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问:“怎么了?”“太近了。”“近点不好吗?”“太近了会束手束脚,”岑桉似乎意有所指,“到最后反而离得更远。”岑殊喉头突然一哽,不懂岑桉想暗示什么,只觉得他哥这张嘴一说话没一句是他爱听的。可他分明听懂了,沉默了几秒,嗓音艰涩地问:“……会比现在还远吗?”岑桉不置可否。灯下他瞳孔的颜色好浅,青春期时岑殊总梦见自己被这样颜色的琥珀裹住,然后幸福地窒息。可现在,他能从这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,却感受不到任何关于他的情绪。岑殊不由握紧了拳,刚要开口,岑桉已经转过去,指了指台面上刚出锅的菜。“端桌上去吧。”“你、”“好了吗岑桉?”林碧云在外面喊,伴随由远及近的脚步声,“岑殊?”岑殊脸侧的咬肌都抽动了一下,似有不甘,却还是在林碧云进来之前率先冲了出去。“诶你这死孩子,臭着张脸给谁看呢,谁又惹到你了?”林碧云奇怪地咕哝。等到了饭桌子上,一大家子人说说笑笑,岑桉被他几个姨夫逮着灌了好几杯酒,给他小姨心疼坏了,直往他碗里添菜,“光喝酒干什么呀,吃菜!”又转头看着岑殊,“小殊你也是,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闷闷不乐的,话也不说,菜也不吃,白饭哪有什么好吃的啊!”她这么一说,其他人也发现了不对劲,视线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打转,“对啊岑桉岑殊,你俩不是从小到大一直形影不离的吗,怎么突然坐得这么远?而且一句话也不说……怎么啦?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?”岑桉动作一顿。岑殊还是臭着一张脸,眼皮也不带抬一下的,只顾着扒饭,好像没听见,又好像当所有人都是空气。小孩子就是这样,自己不高兴,就要闹到全天下的人都知道。岑桉笑了笑,没生气,也不怪他,心想,这事儿说来得怪我,怪我……一时犯浑。饭桌上没人说话,气氛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,岑桉他大姨夫在桌子底下被自己老婆踩了一脚,连忙笑着劝酒,“岑殊今年也快大四了吧,可以喝酒了,来,大姨夫给你倒一杯。”岑殊坐着没动,幸好坐他旁边的小表妹及时伸手拦了一下,不高兴道:“爸你别劝他俩喝酒了,我等会还想让他们陪我放烟花呢。”大姨夫瞪她一眼:“放什么烟花,我马上就让人民教师给你多布置两套卷子,写不完别想拿红包。”“你!”小表妹气急,转头可怜巴巴地问,“岑桉哥,你不会真给我布置作业吧?不会吧?你可不能听我爸的啊!”一群人笑成了一团,岑桉笑得肩膀都在抖,伸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,“想得美,你哥我还在放假呢。”真假。岑殊面无表情地想。一顿饭吃到快十一点才算完,一群小辈在家族群里扔骰子决定由谁来洗碗。小表妹摇了个1,嘴撅得都快能打酱油了,岑桉摸了摸她的头,说我来吧,你不是想放烟花吗。“好耶!岑桉哥你最好了!”小表妹欢呼着给他来了个熊抱,又火急火燎地拉着岑殊往楼上天台跑。岑殊回头看了他一眼,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,似乎有什么话想说。他却已经端着碗筷进了厨房。洗完碗,岑桉靠着消毒柜,手里捏了根烟消磨时间。刚才在饭桌上他被灌了不少酒,现在后劲儿上来了,头有点痛。但他想了想,还是没点燃。还有半个小时就要跨过零点,岑桉刚打开天台的门,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一道黑影猝不及防地按在墙上。对方倒是挺激动的,虽然压低了嗓音,还是能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:“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?”岑桉盯着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,直到那只手放下去,他才掀起一点眼皮,借着壁灯昏黄的光,看着岑殊说,“新年快乐。”“还有呢。”岑殊的表情很冷,这句话差点被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盖过去。岑桉的视线越过他,看向他身后。家里一共四层楼,天台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。小时候是一片露天地,一望无际,林碧云在花坛里种了点葱和小白菜,岑桉和岑殊打打闹闹,从天台这头跑到那头,好像要花很长的时间。后来长大了,家里经济条件好了点,盖了座凉亭,多了个人工假山,还开凿了一个小池塘。此刻他们就站在假山后,池塘里的红鲤鱼吐着泡泡无声地注视着他们,人们放着烟花的嬉笑声离得很近,拐个弯走过去,或者从黑暗里突然冒出个人来,都是几步路的事。岑桉不想被别人看到这幅场景,何况在天台上站了会儿,被冷风一吹,脑子也清醒了几分。于是他想了想,说:“给你的红包在我外套口袋里,记得拿。”说完,他绕过岑殊,可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,对方却突然攥着他的手腕将他用力掼到了墙上,同时,一具矫健匀称的身体迫不及待地压了上来。“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。”他看不清岑殊的脸,却能听到他发狠的声音,还有他喷洒在自己后颈那块儿皮肤上急促滚烫的呼吸。这些都让岑桉感到厌烦。“岑殊。”这大概是时隔一年,他第一次叫岑殊的名字。岑殊浑身都忍不住僵了一下,放开手,往后退了一步。光影将他的脸分割成了两半,他浓黑的眉毛微微皱着,有种不被规训的美感,眼神却警惕而戒备,像草原上被狼盯住的猎物,应激地弓起脊背,如临大敌。岑桉叼了根烟,倚墙点燃。火光在黑暗里一闪而过,雾气渐渐飘上来,笼着他倦怠的脸。“岑殊,”他一边揉太阳穴一边说,“大过年的,别逼我揍你。”岑殊一顿。岑桉能感觉到,对方炽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,从他的脸,再到一边耳廓上耳骨连带着耳垂四五个已经长合的耳洞。然后突然冷笑了一声:“岑桉,你是不是人皮披久了忘了自己属什么的,从小到大你他妈揍我揍得还少了吗?”他还是头一次用这么冲的语气跟岑桉话,但岑桉也没生气,反而抬头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:“那你还喜欢我?”